老人与岛
咸湿的海风已经凝结多日了。
今天老人起得极早,一夜的关节疼痛使他几乎未眠。他望着海平面上渐渐升起的太阳,活动了一下筋骨,远山如几日前一样清晰。他眼底闪着日光的波澜,仿佛是在思索着。
按理说,雷雨天应该到了。
这里是开山岛,是中国黄海前哨,也曾是日军侵华的跳板。二十六年前,二十出头的他来到这里,这一守便是二十多载。廿六岁,离岛的次数却屈指可数;常年累月湿气的浸染和阳光的暴晒,他的血液早已与病痛交融。
“石多水土少,台风四季扰。飞鸟不做窝,渔民不上岛。”
老人立在崖前,目光向他眼底的大海一样平静而深邃。
但老人的心里却涌动着暗流。他或许知道面前的老友正酝酿着什么。一种不可名状的惊悸正蔓延着——在他看向大海时——这种静谧是个不可言喻的默契。
转身,升起国旗,再吃早饭,巡岛一遍。
这是已经生长在老人黝黑皮肤褶皱中的记忆,也是二十多年来的每个清晨的惯例。
“只要我守岛一日,五星红旗就要飘一日。”
老人并不想打破规律。尽管心里很不踏实。
天空中停驻了些羽毛状的云——这可不是个好兆头。
回到屋中,把盛着泥鳅的水坛固定好,老人有些迟缓地起身,目光落在了床头破旧的相框上——漆面早已变成了斑驳的点缀,露出的木底也因多年潮湿空气的渗染而微朽,但玻璃面却很光滑——稚嫩的笑脸与风霜的面庞交映在玻璃上,眉宇间有着相似的深情。
这是他五岁女儿离岛时拍的照片,也是唯一一张。十几年缺失的陪伴早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不止时空维度的距离,对于彼此的印象早已磨灭在越来越多的埋怨与不解中。
身上一个个铜钱般大小的伤疤又刺痛起来——这是黄昏降临的前兆——只是今日格外明显——这可不是个好兆头。
远方日落之处正射出极瑰丽的红蓝色光芒,天空中越集越密的马尾状卷云也变得骇丽。
风云突然急速地变化起来,海浪低吼着奔了过来,呜咽的风裹挟着沙土从四面八方铺卷而来,无孔不入——
台风登陆了!
沉重与惊骇以可怖的破坏力冲击着散落的岛屿,在他面前,尘与土仿佛只是弹指间的粉末,连开山岛也任其肆意蹂躏;风声撼山翻涛怒,雨点飞空强射穹;海浪与雨幕形成的巨口正吞噬着天地夹缝中的一切。
老人倚在角落,背部与头顶都被一墙之外的冲击压抑着,五脏六腑也在与之共鸣。他猛地灌了一口酒,灼烧的刺激对抗了体外的叫嚣。他想起了第一次面对飓风时的自己,当年那个被天地一吼就吓得站不住脚的小子。
如今自己却在屋中喝着烈酒,且听风吟。
朋友,你我都老了,折腾不动了。
老人被这个想法逗乐了,向着窗外的风暴举了举酒杯——就是这个抬头——混沌之中一抹鲜红闪过。
是国旗!
竟然忘了收回国旗。老人本微眯着的眼突地锃亮,他猛地起身,手里紧握着的酒瓶震动着,盘旋在精瘦手臂上的青筋也似虬龙般凸起,一股热气升腾而起,汇聚在老人眼底。
风暴之中贸然出行无异于自寻死路,更何况这个常年浸染着风湿的老朽之躯根本无法扛住稍大些的风浪。
但国旗不能倒!
守旗就是守岛,守岛就是守国!
二十年,每日准时的升旗仪式;二十年,不变的中国红。这就是老人在这里扎下的唯一根基,这是老人驻守这里半辈子的信念,这是老人扛起的使命与责任。任何一次的风雨都无法洗去红旗的光彩,更无法将其摧毁;开山岛的国旗可以降下,却永远不会为风雨折腰。
我要去收国旗,我一定要去收回国旗!
他夺门而出,一霎时,就被雨幕吞噬。
夜色天色山色海色混在一起,只能依稀看到一抹白边向红影艰难地移去——
老人抓住了岌岌可危的竹竿,红旗依然肆意地在空中翻飞,啪啪作响!
那浸透了雨水的红在闪电的映衬下是那样的庄严神圣,不可侵犯,纵使台风猖獗她不怒自威,纵使饱受雨水侵蚀她也熠熠生辉!
在难以睁眼的雨幕中,老人颤巍着把红旗取下,紧紧地握在手中,就像握住了生命。
雨水夹杂着海浪从台阶上淌下,使原本就光滑的石阶更难以立足。老人从未觉得这段路是如此,漫长,如此遥遥无期。
……
第二天,渔民们上岛,发现了俯卧在地的老人。
在他们的身后,一面鲜艳的红旗正在咸湿的海风中飘扬翻飞——
撰稿:高2021届7班 朱珏佳
指导老师 余辉
创作感言:好像“使命”给人的总是熟悉的空洞感。我们究竟为何以“人”的身份短短地走一遭呢?于是黑塞心中的德米安说,人这一生是为了寻找自己并成为自己,那这个“自己”又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?应该不是一个很空大的词。我很喜欢使命感——这是不同于压力的。每次他的出现都预示着我离“自己”更近了一步——于是我写下了老人,这个充满使命感的人物——浅尝了一个拥有完整“自己”的生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