爷爷的草娃娃不见了
(本文在“传承优良家风 争做时代新人”青少年爱国主义读书教育活动中荣获全国一等奖)
多年以后,茅草屋下,爷爷将会回想起祖父带他去祭祀的那个遥远的下午,那时的彝家村落,泥巴和芦苇盖成的房子沿河排开,湍急的河流清澈见底。
爷爷是毕摩艺术德高望重的传承人,他们编织各种稀奇古怪的草娃娃,进行占卜祭祀,与神奇的生灵交流。挨家挨户,驱走鬼魂,守护村落祥和太平。正如羊皮卷所记载,古往今来,这一家族繁衍生息,深受膜拜。那晚,祖父将经书和手艺亲自传给他,神秘的使命感充斥,他心中充满了恐惧,从此难逃宿命的侵扰。爷爷常常蹲在屋子背后的草席上捣鼓着丝茅草、竹棍和木块,草娃娃安静地伫立院坝里,云翳一丝丝从它脸上游过,显得落寞而又哀伤。它有一个近似人身的躯干,像图腾,身上缀满了奇怪的符号。爷爷说,它是诗,是诅咒。
之后每次完工,爷爷便把它藏进军绿色的磨得不像样的挎包里,往后他一个人从这座山的山谷到那座山的山坡,黄昏下,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,最后像一只蚂蚁慢慢消失在了大山中,很多天后才回来。
“爷爷,去山的那边给村民治病啦。”棕榈叶下,祭坛前,传说无处不在。
我不得而知。
困惑在时光里慢慢酿开。他的脚印遍布山间土路,连绵起伏的大山让他摆脱致死之罪的污染,一颗颗青苗是村民们感激的眼泪。军绿挎包里,装有疾病,有鬼神,有奇迹。飘散着白色叶子烟味。
………
时间慢慢流逝,村落日新月异——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换了一批又一批,他们或远走搬迁,或难逃疫病和死亡的折磨。年过百岁的爷爷也难逃岁月侵蚀,他老了,瘦得皮包骨,脸色青绿,眼窝深陷,皮肤遍布疥疮,但眼神坚定,神态漠然孤僻。
一个炎热的中午,他正在草席上忙碌时看见了鬼魂,他当下认了出来,没有丝毫恐惧,面前是一位穿红衫的长发女人,外表有些老气。她是那样真实,有血有肉。鬼并未告诉他何时会死,只是答应他带着自己的草娃娃入棺材,并允许他可以尽量做得精致些。
“你在和谁说话?”邻里的村民在鬼魂出现时,路过了屋前,但他看不见她。
“没和谁。”爷爷回答道。
“听说你祖父也这样”,村民说,“你们家人都老自言自语。”
爷爷感觉自己的世界瞬时崩塌了。但他没有归咎于自己老年蹒跚的步履,视物模糊的翳障,而是归罪于某种他说不清的东西,只能模糊地想象为时代的逐渐衰败。这片土地自他往后,仅存的毕摩家族的血脉,也将消磨殆尽。实际上,自那时起,他渐渐失去了对现实的意识,把当下错认为久远的往昔,有一次甚至为了他祖父的去世接连痛哭了好几天,而那老人下葬都已经一个多世纪了。他沉浸在极其荒唐的混乱状态中,像往昔的幽灵,在幽闭的田野间游荡。
今时不同往日。村里村外的人们对毕摩表示抵触:“真晦气,故弄玄虚。”在没人再翻动的残破经书页间,在被潮气侵蚀的草娃娃上,生出繁密的紫苔。这一曾经拯救过无数疾病的传统疗法、卷帙浩繁的经书,天文、历法、历史、地理、哲学、道德、神话传说、医药、谱牒等至此被抛弃,人们逐渐明白,消灾避难、求福祈愿的巫术不过是封建迷信,传说在现实光辉的笼罩下终于成为了记忆。在生存面前又该如何传承,如果毕摩消失,彝族艺术的独特性又该如何确立?当爷爷走向群山时,身后是五千年来这片大山中,人们赖以生存的意志。五千年啊,太多的艺术诞生和消亡……
“爷爷,我是你的孙女”。久隔多年,我去看望他时说道。
“我知道”,爷爷躺在病床上答道“你该去学习编织草娃娃了。”
他曾在田野间步履蹒跚地游荡,高声追怀美好岁月却无人理睬,他在床上听见草娃娃的哭声,涌进家中的人群的脚步声和低语声。然后是一片深沉的寂静。
直到某天清晨,爷爷死在床上才被人想起。他到达了此前生命中一刻不曾有过的安宁。那一瞬间晨曦的银白色光芒隐没,棺材由一辆牛车拉着,车上用棕榈叶搭了个遮蓬。在雨水暴烈击打下,地面一片泥泞,车轮每走一步都不住下陷,遮蓬也摇摇欲坠。一条条凄凉的水柱倾泻在棺材上,浸透了一旁成堆的草娃娃。送葬的人在泥泞中扑爬,手拿着被雨淋得褪色的纸花圈。到河流尽头拐弯时,他们不得不请人帮忙拉出深陷的车轮。还记得他的老人,被搀扶到门口,远眺送别,高举手臂随着牛车的摇摆而晃动。
“永别了,尊敬的爷爷。”
过去的一切都无法复原,即使是最真实,最纯粹的回望。卡萨布兰卡正热烈地盛开,无数小黄花如细雨缤纷飘落。花雨落了一整夜,寂静的风暴覆盖了房屋,荒凉的村庄,发出沉默的呼号。
爷爷的“草娃娃”不见了,随着爷爷的最后一丝气息,消散在村里变幻的风云里,带着渺远的回忆。
作者:李莞馨
指导教师:余辉